去年8月下旬,台湾友人开答谢酒会于露露大酒店,这是在海峡两岸少数民族文学研讨会后。我去晚了,入近一桌,不久,就听说我对面坐着的丘秀芷女士,是从前爱国志士丘逢甲的侄孙女。我顿时想起因爱读晚清诗,也读过丘逢甲的集子。记得《岭云海日楼诗钞》前面有一张作者丘逢甲的照片:圆圆的脸,饱满的前额,有神的眼。眼前的女士还真像,也是圆圆的脸,宽阔的额头,只是出神的眼睛戴上了眼镜。
丘女士很热情,给每位客人斟上一杯酒,说这是台湾与会来人于上飞机前,各拿一瓶威士忌洋酒专门来待客的。我问起:“你祖和黄遵宪唱和?”她回答:“是的”。我问:“你祖回来做过广东教育会长?”她回答:“是的”。我又问:“你祖后来做国会议员?”她回答:“是的”。我想起当年日本军国割取台湾时,丘逢甲组织义勇军抗击,血战二十多昼夜,兵败回广东仍呕心沥血为谋求台湾回归祖国。我说:“你是忠良的后代!”“为忠良祝酒”!我举起酒杯,大家都为丘公后代祝酒。这时丘女士又从别桌上取来金门的高粱酒,说这是台湾人喜爱的名酒。她又为每人斟上一杯金门高粱。正在这喜悦气氛中,丘女士却说她叫二叔公的逢甲爹爹的子侄辈,她的父亲、叔叔,当年被日本军国逮捕坐牢,家中过着凄惨的生活。后来丘女士为报答盛情,即席高歌,唱起台湾歌曲。看到这桌热闹,台湾大学教授曾永义先生也来了,这位自称“酒仙”的豪客在豪酒中也高歌自编的曲子:
“滔滔长江,滚滚黄河;
渺渺洞庭,浩浩太湖……”
唱得很有气势,赢得阵阵掌声。
开会过去已好几个月了,但我不时想起丘女士和她的祖爹。近日又翻看《岭云海日楼诗钞》,下面的句子震撼我的心:
“春愁难遣强看山,
往事惊心泪欲潸。
四百万人同一哭,
去年今日割台湾”。(《春愁》)
原注“台湾人口合闽、粤籍,约四百万人。”丘公和四百万台湾同胞同声哭泣台湾的沦亡,他还用鲜血抗击敌人。正像他说的:
“往事何堪说,征衫血泪斑。……
不知成异域,夜夜梦台湾。”(《往事》)
又怎能忘记?“化碧三年血有痕,当年哀感满乾坤。”像杜鹃啼泪出血,他日夜思念故乡。这位被黄遵宪称为“哀弦怕听家山破”的男儿,坚信“大九州当大一统”,台湾一定要回到祖国怀抱。在《送颂臣之台湾》诗中,他写:
“王气中原在,英雄识所归。
为言乡父老,须记汉官仪。”
叮咛故乡父老勿忘祖国统一,记住大汉礼仪。
我欣赏逢甲公血泪织成的诗,也赞叹逢甲公高超的文化素养。公字仙根号仓海、南武山人。1864年出生于台湾苗栗县,以逢甲子故又名逢甲。少从彰化县吴子光读书,吴在彰化吕家教书,吕家有一座藏书极多的筱云轩。逢甲公年轻时熟读吕家藏书,二十多岁已成台湾著名诗人。1889年,25岁中进士,授工部主事———又是工部,使我想起忧国忧民的杜甫,工部拾遗。后任台南崇文书院山长,台北牡丹诗社有影响的诗人。回广东后和黄遵宪唱和,被梁启超称为“晚清诗界革命之钜子”。
我放不下这本诗钞,看到广州《镇海楼送王豹君方伯之蜀次壁间彭刚直韵》,迭前韵一迭两迭,七迭八迭,后迭韵至二十四首。我喜爱有才气又炽灼爱国忧时情怀,此公诚诗之雄、诗之狂者!不愧黄遵宪所云:“此君真天下健者!”兹再录其中五迭韵写彭刚直(玉麟)的:
“衡阳一老此登楼,
廿五年来迹未收。
诗草偶镌山畔石,
画梅同镇海南州。
千秋铜柱悲交趾,
一疏金牌比岳侯。(原注“谅山告捷,而总督电饬停战。彭疏以金牌召岳班师为比,语殊忠愤。”)
霄汉此心吾亦有,
倚阑斜日不胜愁。”
中法战争,彭玉麟以兵部尚书来广东自卫,凉山打了胜仗,清廷叫停战,彭以岳飞自比。其实也是逢甲公不顾清廷割台,起兵护台的自白,所以说:霄汉此心吾亦有。”
逢甲公还热爱祖国山川,他写小诗亦读来可喜。如《忆上杭归游》:“春田漠漠草萋萋,油菜花开烟叶齐。鬼谷祠边春市散,淡云微雨过兰溪。”
去承德,我是因喜爱满族著名词人纳兰性德,写过一篇《京华何处涤水亭》,受纳兰研究会主人关阔先生邀请去的。在酒会上见过丘女士一面后,未再见面,也未通讯,只是匆匆一夕举杯对话,但萍水相逢,使我思念不已。回来翻看会上台湾友人赠送的《历史》月刊,报道秀芷女士写他祖父二弟逢甲公的《丘逢甲传》,还得过中山文艺学术基金会传记文学奖。她家族兄弟姐妹叔伯父辈主动找资料,她母亲口述很多资料,找出很多像片和逢甲公的遗墨。秀芷女士写道:“在跌入史籍资料中,那种家破国亡的悲痛,仍在血液中流动,感情更真挚”。那该是一本后代真情和着祖上血泪写成的书,逢甲公的壮志伟迹更能不没于世了,我又多想恭读这本书啊!